葵醒来的时候听到房间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噪音,明晃晃的灯慷慨地降落在葵的眼皮上。
葵抬起胳膊试图重新入睡,对于一个无业游民来说,睡眠是性价比最高的消遣方式。
“喂,这还睡得下去,心够大啊哥们。”一道男声震动空气从一米开外传到葵的耳朵里。
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敲击葵的心脏,分量十足的雨滴落在地面上溅起不容小觑的水花。
这是武疆离开后葵做的第一场有关他的梦,他固执地把这道质感上乘的声音视为武疆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简讯。毕竟爱人离世后的数年里,葵将武疆生前的音频循环播放,这几乎成了睡前的助眠良方。
葵竭尽全力地想睡得更扎实,也许能奢侈到见一见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。
“不是吧,这都不醒?睡神体质?”
不对,太真实了,这声音太真实了。葵心跳如擂鼓,他试图弹跳下床去揭开真相的帷幕,却近乡情更怯般将眼上的胳膊缓缓移开。
一道人影在光晕中隐隐绰绰,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自己,似乎被自己这番稍显愚蠢的行为逗乐,那双浑圆的眼睛此刻眯成了缝。
葵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,贪婪的用眼睛抚摸许久未见的爱人。
面前的武疆稍显年轻,那张稚嫩的脸一如他们初见那年动人心魄。干净澄澈的瞳仁汪着一池秋水,润润地包裹着葵的身影。一道形消骨立的身影。
与此同时,武疆也在打量着这个略显阴郁的男人。许久未打理的头发遮掩着眉眼,青黑色的胡茬盘踞在苍白的脸上分外明显。一双迷蒙的眼下有两道阴影被鼻梁隔断。
像是个做生意失败了有八百来回的人。
“既然你醒了,那咱们就一块想办法出去。”一番试探下来,武疆对这个“室友”抛出橄榄枝。这个奇怪的房间的门似乎是个摆设,任凭他怎么旋,拧,愣是不动分毫。
葵意识到对于此时的武疆而言,自己已然成了陌生人。这个认知让葵很是低落,但爱人的失而复得又让他觉得任何前提条件都可以接受。
只要他在身边就好,葵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。那些踽踽独行的夜里,他最擅长的就是幻想武疆的存在,这样自欺欺人的独角戏葵总是不厌其烦地自导自演着。
“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,坦白来说……我好像忘记了一部分记忆。”武疆靠坐在一条长桌边,皱着眉头看向葵,眉间隆起一座小丘,嘴角微微向下撇。
葵的心脏成了煊软的面包。记忆中武疆但凡遇到一些棘手的事,总是摆出这副模样。然后他就会瞥一眼葵,也不出声,就那样让自己变成一只耷拉着脑袋的小猫。最后总是葵败下阵来,把事情都替他处理好。
一切都是那样熟悉。
“别担心,让我们在这里找找线索。”葵听到自己久违的声音,他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,以至于声音嘶哑像是腐朽的木头被拖动与沥青地面摩擦发出的声响。语音语调也不像个母语使用者。爱人的离世带走了一部分他生存的能力。
两人在三平米左右的房间内逡巡,试图从一尘不染的空间里抠出一行半字来。
“我好像……找到了。”坐在长桌前翻抽屉的武疆摆弄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团。
“不流泪就无法离开”
短短几行字让两人哑口无言,一时间房间里安静下来。
“这什么破要求?谁这么无聊搞出来的恶作剧,还流泪……”武疆将那张纸左右翻看也没再发现其他线索。
葵坐在床上,看着武疆气急败坏地批判着始作俑者,好像好久没这么放松过了。葵全身上下紧绷的肌肉逐渐松弛下来,他把背微驼下来,低下头眼底弥漫开笑意。
武疆看着事不关己的人有些无奈。他不明白这人为何情绪如此稳定,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不想着出去就罢了反而在那笑开了。
他……不会是个傻子吧。武疆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想,一方面为自己细致的洞察而骄傲,另一方面则是更加愁苦自己的出路。
似是猜到武疆的天马行空,葵轻咳两声站起身来走向他,“或许我们可以先交换一下名字?”葵伸出手,常见不见光让他的手更加苍白,青色的血管明晰可见,汩汩流淌着的血液供养着他日渐羸弱的生命。“你可以叫我葵。”
“我叫武疆。”武疆回握住葵的手,有力的大掌从掌心传来的温度将葵的血液加热到沸腾,他的手不自觉地有些痉挛。“你很冷吗?”武疆感受到手心里一阵阵跳动有些疑惑,“老毛病了”葵收回手,贪念着爱人的温度,手指间相互摩挲缠绕。
“既然已经知道通关秘籍了,我们要不要试试?”武疆搓搓手有些羞赧地看向葵,大男人家家的都多少年没哭过了,业务显然已经不熟练。
“能先等一下吗?我有点饿了。”葵揉了揉肚子和武疆对视。好久没进食过的胃泛起一阵阵抽痛,葵使劲按压着腹部试图让自己体面一些。
武疆无言,起身在房间里四下寻找起食物来,最后在窗前盆栽后发现了一块巧克力。
“将就一下吧。”
葵把巧克力一分为二,将大一点的递给武疆“你也吃点吧,这看起来似乎是持久战。”他微微笑着,苍白的脸显得更加脆弱可欺。
武疆接过并没有放进嘴里而是用包装纸把小小一块重新包裹起来。
葵小心回味着巧克力的醇香,一面留意着爱人的动作。
武疆一直没有消停,时不时打开窗户看看外面,“这外面什么也看不清楚啊……”
葵也跟着把目光转移到外面,几乎占据整面墙三分之二的窗户外是一片白茫茫,似雾非雾。
转了好几圈武疆终于消停下来和葵并肩坐在床边,他抿了抿唇有些犹豫开口“我…嗯……我们之前有没有见过?”
葵愣了一下有些惊愕转过头来注视着他,武疆圆圆的眼睛里只有他一个。
“我没别的意思,就是…嗯…我觉得你有点熟悉,而且这个房间不可能把两个平白无故的人搞在一块吧……”
“没有,我们没有见过。”葵依旧是那样平淡的声音,又隐含几分急切,像是也要说给自己听。
“啊?哦哦”武疆有些尴尬,刚才那一通好像自己在使用老套的搭讪方法却惨遭嫌弃,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。
两人就这样沉默着,不知道过了多久……
葵又睡着了,好睡眠之于他真的很奢侈。或许是再见武疆,他梦到了一些压箱底的事。
第一次见武疆是在他二十二岁,葵在一家书店打工。武疆是他见过最特别的客人。
尚且稚嫩的武疆染了一头蓝发,每天下午五点准时捧着本书窝在书店的角落里。雀跃的阳光包裹住他的躯体,蓬松的发丝追逐着光里的颗粒。
他似乎是附近一所艺术学院的学生,葵偶尔会瞥见他衣角的油彩。天气渐冷,二人关系却越来越热切。
“明天好像有雨,记得带伞哦。”葵摆正柜台上新换的花瓶,微笑着嘱咐武疆。“我知道了,多谢。”武疆推门而出,玻璃门带动一阵风,风唤醒了风铃。
葵目送他离开,转眼目光落在武疆刚才坐的凳子,上面躺着一束被包装的非常精致的粉色玛格丽特。葵捧起花,花瓣上上有悬而未落的水珠。一张淡黄色的卡片夹在里面“The bright moon hangs high tonight.”(今夜明月高悬)
之后一切都发生的顺理成章,葵和武疆像一切平凡的爱人一样用力的相爱。
他们会在一个无事的夜晚驾车追逐黎明,看着朝阳从地平线缓缓升起,霞光万丈,彼此的眉眼沉溺在光晕里。他们忘情地拥吻彼此,用力揉搓着爱人的皮肤与骨骼。
他们会在大雪纷飞的一个午后窝在书店里,听着留声机里振针与音槽的耳鬓厮磨。这时候葵会为他们准备好温热的咖啡,武疆的那一杯往往多一块糖。
……
葵曾经设想如果有一天他迷路了怎么办,他把这个问题告诉武疆。武疆放下手里的书,闭眼思索了一会儿,注视着葵“我的心总会找到你。”
葵看着武疆水润的眼睛,黑曜般的瞳仁里是小小的他的剪影。葵生活的这二十余年里,好像第一次这样清晰地见到自己的模样。“那我就站在原地,等你来找我。”
……
这是他们被困在房间里的第三天,武疆好像已经妥协。葵一睁眼,就看见他泪眼汪汪的模样,眼眶红红的看着天花板。注意到身边人醒了过来,武疆抬手臂抹了把眼睛,试图挽尊,“那……那个我试试……”葵噗嗤一声笑起来,武疆耳根红透了,那一抹红色顺着耳朵爬上了脸颊。
“你也别闲着了,也试试看呢?”武疆试图拉葵下水。葵低下头酝酿着,过了好一会颇有些苦恼地告饶,“我哭不出来。”说完有些歉疚地看着武疆,嘴唇抿的泛白。
看他这样武疆也不好使劲催,遂决定先想想别的办法。
“武疆”葵低声唤他。
“嗯?”武疆双手垫在头下面,扭头看着葵的侧脸,蓦然发现二人现在并排躺在床上,鼻尖对鼻尖。
他猛地往后一缩,有些磕磕绊绊地问,“怎么了吗?”
“啊……也没什么,我想问问你为什么染蓝色头发。”葵也往后蹭了蹭,二人间的距离一瞬拉远。葵稍稍皱了眉头。
“这个啊,年轻嘛,不太循规蹈矩,总觉得得特立独行一点才帅,本来打算染个绿的,最后选了个这个色也挺好。”他顺手揉了把头发,接着说,“后来有人说我这样好看,就一直留着了。”
“朋友吗?”葵若无其事地说,“是朋友说的吗?”
“……不是,忘记了”武疆也有些苦恼为什么没有这个人的记忆。
“那他应该挺重要的吧。”葵看着武疆,有些固执的问。
“……”武疆看着葵正色的脸,一时无言,他扪心自问对这个陌生人一无所知,不该毫无防备地和他交谈甚欢,好像二人相识多年,可是这种熟稔让武疆舒服的像躺在刚晒过的被子上。太有安全感了。
正当葵失望地收回视线时,“重要,他是个很重要的人。”不知为何,武疆觉得这就是他要给的答案。
葵点点头,转过身去看着白蒙蒙的窗外,嘴角微微翘起。
……
这是他们被困在房间里的第四天,武疆生病了。似乎是昨晚着凉了,今天醒来就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。他有些自嘲地想,这下可完蛋了。病来如山倒,他躺在床上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,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碰了碰他的额头。凉凉的还挺舒服。
葵被身边人热醒,对方脸上不正常的红晕让他此刻显得格外可怜。他的手抚上武疆的额头,“你发烧了。”葵试图唤醒武疆,许是烧的温度太高了,武疆只是眼皮动了动。
这个房间里肯定没有药,葵跑去卫生间接了盆水,沾湿毛巾敷在武疆额头上。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个动作,为他祈祷能扛过这一次难关。
葵坐在床边看着熟睡中的爱人,回想起有一次自己生病,武疆也是这样守了他一夜。模糊间他听到对方说了很多话,“叫你穿多点不听,这下好了,活遭罪。”“要是我不在你就等着被烧成傻子吧。”“下次再不听话就给你点颜色瞧瞧。”……诸如此类的话他翻来覆去地讲,真是啰嗦,葵这么想着,心里却熨贴地像在寒冷的冬天喝了一碗热乎乎的甜汤。
等武疆再睁眼的时候已经退了烧,他拿下头上的毛巾,看着身边睡着的人,有些茫然。对方的胳膊压着自己已经麻木的胳膊,他轻轻的抽回,力图不吵醒他。正当他另一只手握着葵的手准备拿开时,却被狠狠抓住手腕。
葵迷蒙地握住武疆,呢喃着,“不要走。”声音不大,但在空旷的房间里却十分清晰。
武疆僵住,安抚性地摸了摸葵的头,声音有些沙哑,“不走,不走。”柔软的发丝挤进他的指缝,武疆不自觉地搓了搓。
等到葵睡醒发现自己压着武疆的胳膊,连忙移开。“真是不好意思啊,你怎么没叫醒我。”武疆搜了搜毫无知觉如同假肢的右胳膊,面上毫无波澜,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“谢谢你照顾我啊,不然我就烧成傻子了。”
“不用谢。”葵温柔地看着武疆,宽容的视线像山涧泉水笼罩了这个有些憔悴的病人。
武疆有些不自在地收回落在葵身上的目光,当下的气氛稍显暧昧了。
……
他们不再掰着指头算时间了,靠着房间里不时冒出来的零食维持体能,日子也没有太难熬。
自从武疆生病之后,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,现在已然褪去陌生。
武疆痊愈之后,没再提要出去的话,葵只当不觉。
武疆自己也十分迷惑,为什么一场病带走了自己要冲出这个逼仄的房间的迫切,没人告诉他答案。正如没人告诉他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里一样。只是想就这样躺在这张柔软的床上,静静地听着身边的人的呼吸与心跳和自己的呼吸与心跳交织雷动。
葵贪恋于这样安谧的时光,失去经年的幸福像回光返照一样降落在他身上。
他一直是无神论者,但是自从武疆走后,他总是虔诚地祈祷,祈祷爱人能够在另一个世界平安幸福,哪怕自己沦落个孤苦无依的下场也没关系。武疆幸福,葵就幸福。
……
他们又相爱了,更准确的来说,是武疆又一次爱上了葵。
在一个不知名夜晚,武疆看着注视着他的葵,像是不经意般开口,“今夜明月高悬。”
葵睁大了眼睛,一瞬间眼泪蓄满了眼眶,他笑着看着武疆,说不出话来,只是低头任由眼泪落在武疆的手背上。
武疆用指腹轻轻擦去葵的眼泪,顺着眼泪的痕迹慢慢向上游走抚上他的眼睛,他低头吻上了这双总是盛满哀愁的眼睛。
葵仰着头承受着如千钧重的吻,眼泪好像被开闸的洪水,将他们淹没在这个夜里。
他们在洪水蔓延的夜里拥吻。
……
一双手捂住葵的眼睛,他在朦胧间听到武疆低声说话,“怎么了?做噩梦了?”接着,一阵开灯的声响,透过指缝漏出的光让手心泛出红色。葵感觉到自己湿润的睫毛蹭过面前的皮肤。
武疆将手缓缓移开,看着面前爱人湿漉漉的眼睛,红红的鼻头,实在没忍住轻轻吻了一下。
葵一头扎进武疆怀里,用力吸了一口他干净清爽的味道。
“做了什么梦?”
“……特别特别特别可怕的梦。”
“没事了,有我在。”
“梦里你不在……你消失了好久,我找不到你。”
“我会找到你的,宝宝,我会找到你的。”
……
番外一
葵感受着怀抱中的温度渐渐冷却,他维持着这个姿势,像一尊雕像。
葵回到了家,回到了这个承载着他们一切美好回忆的房子里。一切像一场梦,一场为葵编织的美梦,足以让他再撑过这个格外寒冷的冬天。
武疆走后,葵一直颓废着,房子里的陈设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样子,就像武疆一直在。
葵打起精神来打算收拾一下家里,这么乱让武疆知道了又要发火了,嫌自己照顾不好自己。
葵一点一点把武疆的东西收拾到一起,茶几上摆着的薯片,抽屉里放着的没拼好的乐高,厨房里武疆喜欢的马克杯……最后是窗台上的一个盆栽,里面的多肉早已死去。葵把它连土带盆收起来,正打算转身时,发现藏在盆后一块小小的不起眼的巧克力,包装已经打开,巧克力上还留有一排牙印。葵拿起它,笑着流泪,“这也算你的遗物吗?”
……
葵重新活过来了,他把家里家外收拾地像武疆一样干净。他知道武疆总有一天还会回来,或许明天就回来,或许得等到后天。谁知道呢,反正武疆走到哪都不会忘了他的,他的心就在葵的身边,到哪都走不丢。葵只要乖乖地守在家里等他,等到一个寻常的清晨或黄昏,武疆就带着一身风尘仆仆重新拥抱他了。
番外二
武疆第一次见葵就被他狠狠吸引了,这个温柔如水的男人总是笑着为他找想要的书。其实武疆的大学附近有更适合的书店,但他却总是绕个大圈来到这个小小的店里,窝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陪着这个男人坐一下午。
几个月后,武疆打算表白了,人生头一回这么如临大敌,他实在不敢当面说一些话,只好采了自己心爱的花,自己包成精致的花束,自己选了一张漂亮的卡片,写下一句颇为含蓄的话。最后还在卡片上喷了点香水。
好在这束被留在书店里的花没有辜负使命,他们在一起了。
武疆享受每一秒有葵陪伴的日子,他是一半孤独的灵魂,在一个有着和煦阳光的午后,他终于找到了另一半独行的灵魂。往后,他们都完整了……
番外三
葵最近养了只猫,一只稍显凌乱的英短。武疆不太喜欢小动物,特别是这种会掉毛的,更是敬谢不敏。
但当葵把这个小不点领回家来的时候,武疆只是默不作声替它买好猫粮,猫砂还有一个一米半的猫爬架。
葵给他取名叫小满,“小满胜万全”的小满。可能是养的好,小满来到家还没一个月就摆脱了初来乍到时那副小可怜样,成了个圆圆润润的实心汤圆了。
葵有时候都掂不动它,“都怪你爸,哪有小猫一顿吃两碗的。给孩子当猪喂呢这是。”许是听不得武疆被埋怨,小满哼哼唧唧地替衣食父母开脱。
这时候武疆总会从葵手里把孩子接过来搂在怀里,有一下没一下地拍,“是恶评,咱不听。”
小满像是找着主心骨了,翘着尾巴狐假虎威着很是风光呢。